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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天、侃大山、冲壳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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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/27/2015

Francis Yin
Francis Yin
Administrator
Posts: 2759


在这篇随感里,我想系统地讲一讲台湾坏话。

  坏话像一团毛线球,都需要猫爪轻轻一扯——那天和在政大交换的朋友碰面,我们俩挽起袖子攀比完晒黑了多少后,就坐在晃几晃几的列车上,咬着宜兰特产的炸弹葱油饼,开始口齿不清地控诉台北。

  她说这个美食王国其实食材匮乏,翻来覆去那么几样,不是炸就是煎,我说一提干锅牛蛙台湾人就吓得花容失色;她说学生思辨能力远低于大陆高校,我说小组讨论时人人点一杯咖啡,摆出精英的架势却纠缠于无谓的细节;她说台北破得像一个三线城市,我说我要是101该气闷死,周围都是低矮的旧建筑,像是考90分的优等生被安插在了一群留级生中间;她说年轻人都想法幼稚拿五月天当精神导师,我说跟台湾男生出去玩像带儿子,看他用的口气讲民主讲选举,只想拍拍他的肩说,好了好了你先吃饭。

  ——回想起来,我们谈论台湾的口气,很像讲一个不怎么样的追求者:哎,诚意是蛮足的,就是条件差了点。

  那些旅游攻略里反复提及的台湾的好处,我们也不是不能体察到,即使在最偏僻的乡镇,街上也有通宵营业的711便利店;食品卫生更有保障,几桶地沟油就能惹得群情激奋;态度挺好,虽然有时我会小市民心态作祟,抱怨这“好”并不值百分之十的服务费;诚品书店里包罗万象,小吃和文具都有,还有时刻准备着搭讪的文艺男青年。

  只有讲到面膜时,我们同时仰着头感叹,真划算啊,还种类多,还好用。说完又有点怅然,待了那么久,满心以为和这片土地能有点别的瓜葛,说到底,也还是观光客。

  台湾人很爱用“小确幸”这个词,意指那些日常的却能给人以笃定的幸福感的小事。朋友给我举例说,一到家就有喷香的卤肉饭,刚出炉的金灿灿的面包,冬天捂在肚子上的热水袋……我点点头,想台北的确遍地都能捡到小确幸,就像转角就能撞上的开了几十年的红豆饼摊子,它来得廉价,又足量供应,还时常有富豪驾车到某个偏僻巷子里买小吃的神秘传说,给你以众生平等的错觉。

  我甚至觉得,连他们的政治都充斥着小确幸——在台湾谈论政治,门槛不高,蓝营绿营泾渭分明;素材丰富,行政院里成天骂战;便于站队,连胜文是权贵之后,柯文哲是医学精英,多么简洁的选择题,当然,更高蹈一点的,会用为难的矜持的带着优越感的口气说:“就是两个烂苹果,选一个不太烂的”。言下之意,他们毕竟是自己伸手挑了烂苹果来啃的,不像对岸的我们,不由分说地被塞到了嘴里,咬到的是甘甜的部分还是溃烂的疤,全凭运气。据我观察,台北年轻人对两个市长候选人的政策少有了解,却对他们标签化后的背景了如指掌,他们强调连胜文在美国呆的年头那么久,而当初他遇刺,为他实施手术的正是柯文哲,因此他的参选算是“恩将仇报”。果然没两天,新任台北市长柯文哲骑着自行车的照片就风传于各个社交网站,人们对生活清廉的柯P大加赞赏,忘了民调暴跌的马英九其实也“作风正派”。

  我和朋友开玩笑说,来了台湾,才接受了最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。和美国的两党制不同,蓝绿两营在一些基础问题上有着重大分歧,而四年一轮的大选,大大降低了政策的延续性。虽然高中政治书告诉我们,资本主义两党制归根到底都服务于少数人,但反映到具体国情上,却区分出了层次——英美国家的民众想要吃火锅,于是有的政党煮麻辣锅有的煮番茄锅,口味有差异,但热气腾腾的场面看着就舒心。而台湾则是一部分人想吃冷盘,另一部分想熬鸡汤,政党的更迭于他们而言,像是一把关灭了刚燃起的煤气,或是硬要把黄瓜片倒进热锅里炒。两党制固然都有相互扯皮的特点,但在台湾,这扯得,像是扯淡了。

  当然,他们会义正言辞地告诫你,这叫民主,告诉我有选票的监督,才能促使一个政党不断反省永不止步。我觉得台湾人动辄拎出“民主”这个坏习惯,是大陆人一手培养出来的,放眼周边国家,民主氛围比台湾好的比比皆是,只有面对来自“中国北京”的客人,他们才能像晒压箱底的宝贝一样显摆他们的民主——你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脸,也不好意思提醒说,这个镯子是周大福的啊。国内的我们习惯了自嘲为“Facebook不开放的四个国家之一”,随时能够开启自黑功能,而躺在民主的“小确幸”上的台湾,却没有意识到一个坦白也尖锐的事实——民主从来不是一个激情澎湃荷尔蒙狂飙的结果,而是一个漫长的需要理性支撑的过程。选举固然能起到督促执政党的有力作用,却也容易催生讨好选民的心理,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会让政客们放弃一些长远的有利政策,选择立竿见影的便民服务。而一个成熟的政治机制,从来不会取决于领导人是骑自行车还是开保时捷,是平民出身还是权贵之后,而是依赖于团队的凝聚力和执行力,制度的可操作性和可延续性。

  跟一道晚餐的台湾朋友说这些,他低着头,闷闷地说了声“是喔”。

  我把流窜于舌尖的长篇大论勉强咽下,安慰自己说,算了算了,吃饭吃饭。

  “是喔”这个台湾腔十足的口头禅,堪称最让我气闷的回答。问题是,对着一脸真诚口气软糯的朋友,我也很难用力摇晃他肩膀说这他妈放在大陆就是“呵呵”。

  算了算了,吃饭吃饭。

  事实上,很多和台湾人关于政治的外交的宏大争执,最终都是通过“吃饭吃饭”来解决的。九合一选举那晚,我们几个交换生在垦丁一家台菜馆子边吃边看电视直播,老板娘也围着围裙坐在背后一道看,她是坚定的绿营支持者,我们就马英九的功过争论了好一会,最后她用台南人特有的椭圆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,问要不要再加一个肘子,我愣了下,说好的谢谢。糯得入口即化的肘子端上来的时候,我晃了晃脑袋,想管他呢,马英九到底不会跟我好的,还是喷香的肘子重要。

  这可能就是台湾的迷人之处,每当你妄图站在宏大的理性的立场上指点江山时,他们会用那种一视同仁的人情味,把你瞬间打回观光客的原形。我想我回去后一定会抱怨台北冬季落不停的雨,却也没法忘掉在屋檐下总有人问我,要去哪我送你;我一定会说夜市小吃煎来炸去不过那么几样,却无法忘怀想家的晚上靠药炖排骨维持了心头的暖意;我一定会说台北人的体贴下暗藏算计,却会时常感激替我留好有插座位置的星巴克店员。

  啊,台湾,伟大祖国母亲的暖男。

  就像嫌弃台湾学生讨论的低效率一样,我们也常唏嘘这片丰饶土地的不求上进,沉迷于那点温吞的小确幸。他们只有国家,没有“祖国”这个概念——当然,对着阿里山上著名的还没小区游泳池大的姐妹潭发怔的我,也很难把“祖国”这个恢弘的名词跟台湾联结起来。但有时又会想,誓要出人头地的奔着某个理想或者指标去的太多了,一个对谁都好得随随便便,随随便便就能对人好的暖男,也没什么不好的。祖国母亲怀里有太多目标明确步伐稳健的省市,大概也不会介意被这个赖在“小康”阶段不肯起来的台湾拖慢一点脚步。

  摆明了要说台湾坏话,通篇看下来,却还是缺乏了一点力度,就像女人嘲笑追求者,再怎么不屑一顾,到底不肯说重话的。这世界太料峭了,你心理准备得再充分,羽绒衣掖得再紧,再瞧不起那些把手叉进男朋友大衣口袋的小姑娘,当太平洋湿润的季风吹来的时候,你还是不舍得错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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